言无可言的说

早上的阳光很模糊。

拉开帘子的窗外,是一片毫无意义的噪音,或像是某种为了凑帧数的插黑。

是那种你以为你看到了,可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的看到。

生生息息的涌动,汩汩地,缓缓地。

人的某些行为是低级的,是无需大脑支配的。比如食物的消化,血液的流淌,心脏的跳动,比如睡眠中的转身,比如男人看见了女人,女人看见了新装。

而我在拉开早上的窗帘,一直到进了公司打开电脑的这段时间的行为,仿佛也是一连串的无需大脑的低级行为。意识像是洞穴中的兽,躲在黑暗之中。遇到可口美食,就出来大快朵颐,遇不到,就躲回去沉沉睡去。

所以我拉开窗帘之后,意识打了个哈欠,然后又睡去了。在睡去之前,它把它的肉身挪进了洞口的一个凹槽,然后轻轻一推,那混沌的肉身就顺着凹槽滚了出去。然后意识才落下自己那沉重的眼帘,缓缓睡去。

那个凹槽似乎是经过了一番设计,从洞口的坡顶一直通到了坡底。坡底是一个大大的电脑开关。那浑浊的肉身一路滚了下来,滚到了坡底,看到了那个开关,然后恍惚之间,那洞里的兽,就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,像穿衣服一样附在了肉的身上。

从坡顶到坡底的这一路上,肉并不清楚自己其实是一坨肉。当然,它也不清楚自己不是一坨肉。它因为没有意识,所以无从清楚自己是一坨肉,或者不是一坨肉。他其实都不清楚意识已经不在了。反正意识在的时候,它也是这么的滚下去的。因为,一坨东西,往下滚的时候,是不需要思想的。往下滚的过程,是重力势能释放的过程,物体本身是无需做功的。而且那是顺着土槽滚,也不需要思考用不用转向一类的问题,它什么都不需要做,这边进去,然后那边出来,这是不会出错的。

那天我出了门,才想起眼镜忘记拿了。于是回去取了眼镜。再回来的时候,电梯已经过去了。只能等下一趟。后来我才意识到,意识并没有意识到取眼镜这段小插曲。它肯定以为肉已经随着那趟电梯下去了。所以取完眼镜回来的我,似乎已经因为这个意外,滚出了那个土槽。

当我进了电梯之后,发现没有一楼的按钮。那真是很奇怪的事情,明明有很多按钮,可是每一个都不是一楼。可我又看不到其他按钮是几楼。于是我陷入了一种迟钝的恍惚之中。那期间,似乎电梯是停止了,又似乎是在坠落着。

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。门开了。毕竟即使我不按,一楼也会有人在按,电梯迟早要下来的。我顺着人群出了电梯。这也是奇怪的事情,刚才在电梯中不见有人,可是出电梯的时候,却走出来那么多人。虽然人很多,可是大楼的门厅却出奇的宽阔,地板似乎像是换过了似的,纹理变得很特别,与其说是特别,不如说是狰狞,像是某处的峭壁。我顺着峭壁的窄径小心翼翼的挪着碎布。峭壁下是汹涌澎湃的急流。浪尖打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怒吼。对岸是一只西装革履的山羊。它在走一条看上去不可能走下去的路。那哪里是路,只是,山羊的平衡性特别好,即使一只蹄子踏空,还有另外三只支撑着,所以即使是走在峭壁上,也是如履平地。更令人称奇的是,峭壁上不断滚落得碎石,以及随之弥漫的土气,都不曾沾染它身上干净笔挺的西装。而我就没办法像山羊走的那样潇洒,那样气定神闲。走在这样的路上,窄的仅仅放得下半只脚,我努力地贴着石壁,可是上面不断地滚落土块,使我几乎无法继续。

我开始慌张,焦躁。汗水打湿了T衫。而我发现对岸的山羊,每踏出一步,都要优雅地甩一下后蹄。这优雅地一甩,悠然间甩出一种谈笑风生的快然。而这快然又仿佛冥冥中是对我在这一岸的狼狈的一种回应。

嗨,朋友,走啊?有人在我身后催促着我。

可是,这里无路可走。我悻悻然说道。

哪里会无路可走,你看,我走给你看。他说着就从我身边跨了过去。我说过了,那路很窄,只放的下一半的脚掌。当你迈开一只腿之后,全身只有一个受力点在另一只腿上。他还要为了躲开我身体重心左倾,那一瞬间整个身体与水平成45度夹角。可是他却过去了。虽然在我看来,他是跨出了不符合物理学规律的一步。人在那种境地迈开腿,必然是要掉下去的。这种事情当着我的面竟然发生了,简直是在侮辱的我智商。如果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上了我的脑子,我断然不会受到如此大辱。可是虎落平阳受犬欺,更何况是一坨肉呢。我只好咬咬牙认了。

这个时候更令人愤怒的事情发生了,隔岸的山羊,竟然当着我的面,得意洋洋的与另一只不知道从那里来的山羊做起了那可耻的事情。它为了显示自己高超的平衡性,竟然只用两只后蹄着地。然后一边做着那事,一边悠悠然地向前挪动着。这期间,他甚至还用它的前蹄整了整他的领带。我真是不知道在这种悬崖峭壁的死生之地,整领带的意义是什么。可它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,虽然并不看我,却流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态来。

然后又有人拍我,对我说道,朋友,不要挡路。然后又是谜之一跨,以那个违反重力的姿势跨到了我的身前。我这个时候已经气的浑身发抖了。当人体与地面成45度斜角的时候,如果不受外力,那他必然是要倒下去的。我气愤的说道。

你胡乱说什么啊,那个人狂傲地说,大家都能这样走下去,你非要说这不符合你那狗屁物理规律。物理规律也是人研究出来的,有什么不可能。你不要总是搞一副自己什么都懂的姿态,我告诉你,现在这个姿势我现在已经钦定了,我说他能行,如果有人说这不符合物理学,那就让他们把物理学改一改。然后不就行了吗?嘿嘿,你真是一只真是对真理一无所知的可怜虫。

他懒得继续搭理我这只可怜虫,洋洋得意地走去了。我注意到他走的很敷衍,很多时候脚底甚至什么都没有碰到,像是悬在空中再走。我对此非常惶恐。他怎么能够明目张胆的做这样的事情。

这时候,我又被隔岸的山羊吸引了我的注意。它继续着做它那可耻的事情,并且肆无忌惮,声音非常响亮。甚至汹涌的江水都被他那洪亮的啪啪声的气势压了下去,像是在为它做着伴奏。那声音响彻天地,仿佛要向世界宣告一条新的真理的诞生。霎时间,乌云密布,千里雷鸣。一整条江水都在沸腾。像是烧开了的热水一般。

我已经乏力极了,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。我实在无法相信,人可以踩在空气中而不下坠。可是又能怎样呢,我已经筋疲力尽了。这条路走不下去了。于是我伸出了我的脚,踏向了沸腾着的江面。

在那一瞬间,我以为我也可以悬在空中,踏空而行。

而下一秒,我意识到我是在下坠。向着沸腾的江面,伴随着山羊发出的刺耳噪音。这个世界开始旋转。狰狞的峭壁也在旋转,沸腾的江面也在旋转,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,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,我被卷入其中,无力逃逸。

如果早上的时候,我没有回去取我的眼镜,我就不会滚出我的土槽,就不会发生这些怪异与痛苦的事情。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处境中。

可是晚了,一切都晚了。我已经被卷入漩涡之中。

触水的那一刻,我觉得委屈极了,于是我哭了。

我被浪呛住无法呼吸,眼睛也看不清了。

沉浮于浪起浪落地间隙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。如果意识看到这一切,它会咕噜道,糟糕极了,真是一坨愚蠢的肉身。

可它毕竟没有看到,只要我没有滚到土槽的那一头,去触及那个开关,它就不会醒来,不会像穿衣服那样附着在我身上。

我开始想要努力去回忆,拉开窗帘那一刻,窗外到底是些什么,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画面。

我竭尽全力,浮现出的只是一片雪花般的噪音。

我不知道那一刻,是我不存在,还是窗外不存在。

下雪了。他说。

我回身却看到了一个赤着脚的老人。他披着单薄的披风,望着远处。风很大,我顶着风努力地走了过去。

下雪了。他说。

是的,雪花,不是,是雪粒,如小石子一样,一粒一粒地打在脸上。

下雪了。他说。他坚定地望着远方。伫立于风雪之中,仿佛丰碑。

我想试着去扑打他身上的雪迹,可是手停在空中,止在了空中。

我想说些什么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这时候远处的风卷着雪,向我们扫来。

他抿了抿嘴,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真理毕竟是真理,是无法扭曲的。可是谬论,却只是那映在墙壁上的倒影。而倒影,倒影又怎么会把人淹死呢。说话的一瞬间,风雪夹杂着天地间的一切,都幻化成了巨浪,啪打着我,驱逐着我。淹没着我。我闭上了眼睛,摒住了气息,找寻着石壁前的火堆。

那是一堆稀稀落落的篝火。柴火将尽,行将熄灭。我看见了映在石壁上的水花。以及不远处的山羊。那山羊看见了我,非常慌张,想要逃跑,却又无路可遁。我也无心伤它,只是摸了摸它的头,然后走出了洞口。洞口石壁的纹路,是非常令人熟悉的纹路。

我甚至能找到纹路之间瓷砖的缝隙。如果这个时候我的同事正好路过,他会发现我站在公司的电梯间外失神地盯着地板砖的纹路一动不动。

在我回过神来之后,电梯门已经合上了,我没有看清是谁走了出来,可是恍惚间仿佛听得到不远处的笑声,于是我跟着那声音走了过去,当走进一扇门之后,右手食指自己伸向了打卡器。然后下一刻,我发现自己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,好像卡了一下的视频那样。当我打开电脑开关的时候,那感觉,就像是穿上衣服似的穿上了什么。可是却又什么都没有穿上。

这真是个奇妙的早上。

我起身拉开了窗帘,早上的阳光很清晰,清晰到我看得清窗外川流不息的每一个人,看得清窗外亦真亦幻的每一处倒影。

9月27日于布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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